假如在春天,一个旅人

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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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岁。

仿佛是穿过每一条怖邃幽深的窄巷和每一户夜半明灯的亮窗,越过草地和砖墙,掠过燕巢与屋梁,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光影交移,直至飞到那摇落天边的一抹鱼肚般冷青的白,和扑面的晨风撞个满怀,天光便亮了。

在这样的时刻,我喷薄的情思反倒扼在纸面上,记忆里的破折号戛然而止。在我回望来时的足印时,那些被反复翻开的思绪成为夏日里一段诗篇的留白,让内心的暖流浮起薄烟,情绪的弦绷紧,感官被放大,一点一点的温热,使夏的躁动足以被抚平。

我许久未落的笔尖终于吻向纸面时,黄昏已经倏忽溜走,像麦子过筛,眨眼功夫就落进碗里来。远处,灯火星星点点,肆意掠过山谷中的雾霭,直直奔向我,罔顾朗照溪水的月色。

也许是片刻回忆后冗长的回声。

想起三年前的那场毕业时,这样写道:

「原来是我已长大,终于明白真正幼稚的、固执的人是我自己,那个自己也一并驻足于那个秋天,背影孤单成双,剩我往下一轮的四季走去。

原来是我已长大,童年的喜怒哀乐同来不及看见的风景一并关上了门,让我在梦里思念曾经拥有的晨曦。念念不忘情客花的那段岁月只会被跨越,不会被冲刷殆尽,等待我的是新的历程里新的回忆,新的清芳,新的篇章。

原来是我已长大。」

如今再次仔细咀嚼这份并不十分妥帖的炽热时,我却倏忽有种剥离感——就如那年运动会场上令人昏昏欲睡,许久后夜里入梦时见到却美得惊人的阳光。

或许的确是这样;我业已无法将那些回忆中的琐事一一拆开,索性将它们包装得更美好一些,当我回头翻看角落积了灰的悸动时,仍然有昨日的微风鼓动我即将失血的静脉。那些过去零碎聚在一起,凑成一个夏日,飘飘荡荡。

让我存活至今。

偶尔会念起放学的时候,和同学并肩踏出校园,每逢下雨,就能在操场的水洼中留下好长好长的一段涟漪。其实不过是未至百米的距离,却总希望它可以长一些,长到可以,穿过四季。那样的雨天,我总喜欢在下午自习的间隙停下步履匆匆的字迹,抬头望向窗外。借着小花园里依稀的草色,隐约看到悠哉游哉的雨,飘着。

飘得好让人羡慕。

羡慕它只活在秋季。

我的生活是茧,雨是摇晃的春天。闭上眼就是三年里嬉戏的画面:雪人、冰花,还有笑靥;南边的阳台不常谈起日落,课桌还在晒。一天中总有那么一个时刻,心会突然变得软软的,阳光就霎时硬朗起来。咽喉的谷物自觉酿成甜酒,怀旧的话被房檐栖息的雀叼走,一丝无所事事的风妄图模仿谁的吻。

太多事没有提,终于也来不及提起了。

我们打过的雪仗落了灰,我们踢过的毽子落了灰,堆砌在墙角的窃窃私语落了灰,草长莺飞的誓言落了灰。那些有的没的,都变得温和而陈旧,像我肋骨酿成的酒,在数千次黄昏的煨烤下酿得有血有肉。它们就躲在时光的背后,偷偷变成小时候听过的那些离别,等许多年后一个人不经意拍开泥封,酒香就会倏地把人带回那段记忆,然后人说,已经过去那么久啦。

恍若重逢。

无论我如何贮藏我的生命、挽存我的悸动,印象里的昨日都在烟雾的涂抹中哑口不言。或许正是因为那些只道寻常的细节被我遗漏,零零碎碎拼不成完整的故事,等到走出很远,才发觉身边的人已然不见。像在黄昏时分出海的年轻渔人,“余舟一芥”的无边无际无着落,灵魂的春山还有好远,此岸也只看得到影绰茫茫的光暗。

心里有桩悬案,升了堂,否定一切,承认我摇晃的心,像是在车水马龙之间拨弄出一字楷书,在我目之所及的不远处,下一场长风绵雨也已在地平线荡出悠渺的长音。

“春天已经过去了啊,春天已经过去了吗,”——所有的花与树在摇曳中拼凑出宛如呼唤的弦音,原来十八岁的我依旧是我,再过三个小时今天又要迎来终点,

而我仍在怀念十里外那条悠远的滩涂,

那里歌声依旧,那里明媚如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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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秋风在东西南北里迷了路,死湖突然启了唇。

有人在喊你的名字。

我先回了头。”